第四章 亡命
但她这会儿心情正好,便难得没跟谢允一般见识,只是十分无辜地冲他眨眨眼。
正在这时,一个声音从密道中传出来,经过无数重封闭的窄路与耳室,听着有些失真,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。
周翡问道:“所以他表面上气势汹汹地带着九龙叟来找麻烦,其实是为了借刀杀人——杀九龙叟?”
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,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,预备着他一有异样,就直接打晕。
青龙主的脸色不太好看。
“别嫌老哥说话不好听,”花掌柜打断他,“殷大侠要是还在人世,非得亲自清理门户不可。”
她其实不知道,除非走捷径、练魔功,否则但凡是天下绝学,非得有数年之功来填不可。周翡觉得自己跟段九娘、纪云沉这些人比起来有辱家学的时候,其实忘了,她学破雪刀的时日,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半年。
可奇怪的是,谢允又确实是只会跑。
谢允这会儿头皮还是麻的,跑的时候,他只道周翡虽然年纪不大,但遇事非常靠得住,也分得清轻重缓急,便没有太过操心管她,谁知跑到一半,一回头发现丢了个人!
谢允叹道:“跟殷公子算无遗策比起来,在下可就是个蠢人了。”
这货是要造反吗?
吴楚楚大家出身,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别,一开口就好像有清风飘过,恰如乱葬岗中长出了一朵娇贵的名品兰花,因为太过赏心悦目,反而格格不入地让人有些恐惧……尤其是青龙主这种多疑的人。
周翡忽然觉得有点奇怪,练武功不比别的,不是说一个人学会了写字,想要弹琴,就得放下一切从头学起。字写得好不好与琴弹得好不好没什么关系——轻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,硬功或许不算擅长,也不大可能完全不会。一个人倘若没有跟人动武的经验,对别人怎样出手没有预判,光靠四处乱窜躲闪逃命,哪怕跑得跟风一样快,也很难像谢允一样游刃有余。
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,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假胡同,可惜别无他法,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,点头道:“可以试试。”
周翡抓在手里掂了两下,非但不领情,还反问道:“你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,壮胆啊?”
不知不觉中,一整天都过去了。
殷沛不承认也不否认,脸上带着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,说道:“端王爷聪明绝顶,不是什么都知道吗,何必问我?”
此时,谢允见她丝毫不知反省,笑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得意的意思,简直气得牙根痒痒。
殷沛毫无反应。他能在杀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,大概也不怎么在乎别人不痛不痒的几句评价。
突然,狭长阴暗的密道中炸起一声铜锣响,堪比石破天惊、小鬼叫魂,真是能将人心肝都给吓裂了。周翡眼明手快,一把捂住吴楚楚的嘴,将她一声惊叫生生给按了下去。同时一伸脚,将吴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搅肉汤的铁勺子挑了起来,挑到半空中,被谢允一伸手接住。
这位一到关键时刻就总想用“动手”解决一切,私下里挤对自己人倒是机灵得很。
“我出去探一探,要是外面暂时安全,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。”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,低声道,“放心,四十八寨我都探得,衡山也不在话下。你在这儿等着,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,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。”
周翡:“……”
谢允:“……”
渐渐地,她身上的枯荣真气开始随着她凝神之时缓缓流转,仿佛在一点一点渗透到每一式中。
纪云沉死了也没事,他还备着别的后招,反正九龙叟蠢。
周翡顺着山路飞快地往最浓密的林中跑去,将方才领悟到的“山”一式中的枯荣真气强行用在了“不周风”的招数上,本来就快如烟云的刀法一下变得暴虐起来,成了呼啸而来的旋风。
花掌柜吃了一惊:“两三年?”
周翡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,只听懂了此人咒她“一事无成”。
周翡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。
周翡心说:要没有他老人家那一掌,就你那点力气,顶多能拉上一篮柿子,还想把我拽上来?
青龙主自然知道厉害,然而刀在上,他人在下,山路细窄,旁边还有一帮碍手碍脚的,青龙主别无他法,只好大喝一声,出手硬接。
殷沛神色不动。
周翡四下扫了一眼,问道:“衡山派?”
“咣”一声,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当即都是一晃,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。
殷沛话音没落,那花掌柜便一把推开纪云沉:“我蒙纪兄救命大恩,他既然执意要护着你,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动手把你怎么样。殷公子既然这么厉害,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,也不会再用谁保驾护航,今日从这里走出去,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,下次倘让我再见着你……”
周翡道:“不用紧张,那耗子已经被我宰了。”
谢允忙将其他人留下,掉头回去找,竟然见她真的一本正经去“断后”了。他当时三魂差点吓没了七魄——真跟青龙主对上,他是决计帮不上什么忙的,可把周翡一个人撂下,谢允也万万做不到,实在不行,大概也只好下去陪她一起折在这儿。
周翡一抬手打断他。
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,突然听他来了这么一句,当即怒道:“前辈,都什么时候了,你怎么还扯淡?”
反正有纪云沉在,他小命无虞,到现在,虽然形容狼狈,殷沛却成功摆脱了青龙主,他们一大帮人还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!周翡一想,发现自己还冒险替他杀了那只穷追不舍的寻香鼠,也算让人利用了一回,顿时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脸。
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,扭过脸去,心想:又开始胡说八道了。
对了,差点忘了那该死的耗子!
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,谢允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,接口道:“不行!”
灌注了枯荣真气的刀尖一下滑入石缝之间,周翡猛地再提一口气,用手腕一带,手腕被震得发麻,一块巨大的山石就这么生生被她撬了下来,当空摇晃了几下,轰然往下滚去。
殷沛气得脸红脖子粗,很想呸他一脸,然而一时想不出词——他不可能在青龙主面前自曝出身,哪怕骂起大街来都要字斟句酌,谨防说漏嘴,好生不爽快。
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了两下,不敢回头,只好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,想道:走了吗?
殷沛听到这儿,也不吭声,只是冷笑着盯着他。
武学一道,是一条非常漫长的路,大杀四方的经历都是在传说里,须得独自经历一个枯燥的积累过程,再加上机缘巧合,才能得到一点小小的勘破。每每往前走上半步,都好像又翻过了一重山。
周翡手心突然无端一阵发凉,就在这时,方才被他们甩开的青龙主突然发出一声长啸,一整片青山都被他惊动了。走兽惊惶,群鸟乱飞,而草木依然是草木,后面并没有露出埋伏的大队人马来。
花掌柜用耳语大小的声音说道:“不用担心,那老东西进来容易出去难,今天指不定谁死在这里,否则他们偷偷摸进来突袭我们便是,敲什么锣?”
谢允说完,看也不看青龙主和他那一大帮神神道道的狗腿子,转身就要往山上走。此时,他整个人的气势简直难以形容,单是这一个跩得二五八万的背影,周翡感觉他拿出去逼宫造反都够用了。
周翡在木小乔的山谷中摸到了“风”的门槛,在北斗包围中偶然间得到了“破”字一点真章,而第一式的“山”,她虽然早就学会了,却是直到被愤怒的大鲶鱼撵在后面追杀,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领悟。
纪云沉没有回答,他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,举着一个火把迎了出来:“周姑娘,吴姑娘,还有端……”
谢允飞快地问道:“照这样下去,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?”
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,
就在他头皮发麻地琢磨着怎么把形象圆回来的时候,终于有人出面救场了。只见吴楚楚一拢云鬓,走上前去,冲那青龙主盈盈一个万福,轻声细语道:“我家王爷封号为‘端’。”
谢允:“……”
花掌柜没再问什么,只是摇头感慨了几句“后生可畏”,便摩挲着碗边,不知出什么神去了。
穿帮了!
“嗯,据说当时有官兵围山,那帮小孩就是从这条道跑出去的。”谢允解释道,“当时附近有些江湖朋友闻信,曾经赶来接应,芙蓉神掌也在其中。如今整个衡山派人去楼空,咱们也不算不速之客,可以先在里面避一避。我看那青龙主多半伤得不轻,应该不会逗留太久。”
再往里走一点,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笔了。
一个女孩子,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,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,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。可是周翡偏偏没有一点知觉,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、看破皮相,也不大可能是因为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……很可能是从小到大,从未有人夸过她、偏宠过她的缘故。
谢允又说道:“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剑可能在你手上,你真以为几句花言巧语,就能让本王捞你一回?你觉得我是傻呢,还是断袖呢?”
殷沛一瞬间有些慌乱。
谢允跟花掌柜谁都没吭声,飞快地将火灭了,肉汤扣在地上,用旁边乱七八糟的沙土茅草盖住。
周翡抬起头,正好对上谢允的目光,然而谢允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样,一触即走,立刻又将目光移开了,嘴里嘀咕道:“夭寿啊,谁跟她好?你快让我多活几年吧。”
周翡吓了一跳,这是何方妖孽?
殷沛只需要随便编一个理由,声称自己和纪云沉有仇。作为邪魔外道,和北刀传人有仇天经地义,九龙叟不会怀疑,倘若纪云沉就此折了,九龙叟只会沾沾自喜。因为那老头恐怕直到死,也不知道殷沛姓“殷”,更不知道此人溜出来根本就没打算回去。
殷沛被花掌柜掐着喉咙,眼珠瞪得都快要从眼眶里离家出走,目光化成锥子,仇恨地钉向谢允。谢允笑了笑,说道:“你先是说,那九龙叟不过二流,连你都要巴结,他带来的一帮手下更是喽啰,又说你骗出九龙叟,一不小心弄死了他,所以青龙主要追杀你——少年,你自己听听,这前后的说法哪一句对得上?劳驾编瞎话也费点心,都不过脑子。”
周翡立刻便要跟上:“干什么去?”
“怎么样?”殷沛低声反问道,“还能怎么样?”
纪云沉和花掌柜继方才那声“本王”之后,再一次震惊于他这神鬼莫测的轻功。不过震惊归震惊,老江湖们靠谱,喜怒哀乐再盛,也不耽误正经事。花掌柜一掌将殷沛拍晕,像扛麻袋一样把人往胳肢窝底下一夹,然后用那只剩下一条缺了手的光杆残臂钩住了纪云沉的衣带,也跟着健步如飞而去。
周翡一顿,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——不错,怎样也不怎样,最多是纪云沉和一个客栈的倒霉蛋死在九龙叟手上罢了。
不知道别人学武练功是为了什么,有些人可能是奔着“开宗立派”去的,还有些人终身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着“天下第一”。到了周翡这里呢,她也争强,也好胜,但为了自己争强好胜的心并不十分执着,要说起来,倒有些像传说中的“五柳先生”,“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食”。
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,转眼一看这一圈老弱病残,又不敢随便走开。她原地想了想,便转向花掌柜,问道:“前辈,既然是铜锣探路,我有个主意,我看进来的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,此地也还有些石头,您觉得这样成不成?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,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,躲进窄路里,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,假装是个死胡同。”
谢允让吴楚楚走在最前面,中间是紧绷的纪云沉和掐着殷沛不让他乱说话的花掌柜。周翡作为除了“身有残疾者”与“还不如残疾人”的唯一打手,别无选择,只好提刀断后。
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。
花掌柜是个利索人,先抓过殷沛,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,扔在一边,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。周翡正要跟上,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,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,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:“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?”
纪云沉略抬起眼,看着眼前的少女——大眼睛,尖下巴,模样长得很齐整。看她的面貌,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,再过上个三五年,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。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,手掌也不厚实。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,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,选尖刺、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,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,只要轻功过得去,也能防身。
周翡学着谢允那装腔作势的模样,将钢刀倒提,轻轻一歪头,大言不惭道:“活人死人山?不过如此啊,我看你还不如木小乔呢。”
他一抬手拽开一个碍事的货,当空拍向那滚落的山石,只听一声巨响,大石竟然在他手下四分五裂,溅得到处都是。
“大敌”周翡这会儿却不大好过,她的丹田气海都被那七刀给抽空了,这会儿要是有人扑过来给她一下,她大概连刀都举不起来。虽然不太明白那油皮都没蹭破的青龙主为什么退,但好歹算是给了她片刻的喘息余地。
方才花掌柜却是带着他们从隐蔽的出口进入的,并未深入,随时能逃。青龙主大概是带人搜遍了整个衡山,没找着人,在衡山派旧址无意中发现了密道入口。
周翡早就力竭了,别说“天河”,小溪她也斩不动。这一刀声势浩大,其实压根儿就是虚的,见对方出手,她干脆大大方方地一撒手,将长刀送给了青龙主,同时借着他这一掌之力,猛地荡开数丈之高,上面人再一拽,转瞬她便不见了踪影。
纪云沉是个老实人,听谢允像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,居然当真了,还非常一本正经地回道:“怎么会有这样的事?这分明是无稽之谈。谢公子难道要告诉我,当年青龙主算计殷家庄,就是因为听信了这种鬼话?”
先前,这个小白脸看起来又废物又不是东西,浑身上下泛着一股讨人嫌的浮躁。此时再看,他依然不是东西,那种流于表面的浮躁和恶毒却已经退下去了,变成了某种说不出的阴郁,甚至带了一点偏执的疯狂。
谢允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警醒起来的殷沛:“青龙主看来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罢休了?”
刚从锅里盛出来的肉汤滚烫,周翡被他豪爽地一“碰杯”,汤差点洒出来,她糊着一脸热腾腾的水汽,扫了谢允一眼:“你干,我随意。”
破雪刀对周翡来说,原本不过是依样画葫芦,每天做梦都在反复回忆李瑾容那堪称敷衍的教导,却总觉得差着点什么,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。方才被青龙主逼到绝境时,那层窗户纸却突然破了个小口,透过来一大片阳光,照得她相当灿烂。
纪云沉这种关外来的汉子,从小除了练功就是吃沙子,心眼先天就缺一块,所以当年刚到中原,就被人利用得团团转。他脑子里再装十八根弦,也跟不上谢允这种“九假一真”的追风男子。
周翡正艰难地咽下难喝的肉汤,闻言差点脱口一句“临出门之前我娘刚教的”,话到嘴边,又被难喝的肉汤堵回去了。她斟酌了片刻,感觉出门在外,不好随便泄自己的底,便含糊道:“有一阵了……不是从小,呃,有两三年?”
周翡落后一步,回头看了一眼,见一干青龙喽啰追来得好快,还有一条灰色的小影子一闪而过。
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,点头道:“好,那么你记着,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,都是害你,你一个字也不要信。我下面说的话,你也要听好了——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,南刀极烈,北刀极险。又有种说法,说‘断水缠丝’是杀人之刀,而‘破雪’,是宗师之刀。据说修破雪刀者,如风雪夜独行,须得心志极坚、毅力极大者,或能一窥门路。尤其‘无匹’‘无常’‘无锋’之后三式,招式乍一看平平无奇,有些人却终身难以参透。过不了这一关,刀法再精、内力再深,也是无魂之刀,你很有可能修炼多年后也一事无成。”
周翡眉尖一挑,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,所以不是十分有耐心地道:“有话就说。”
凝滞在哪儿,就会凉在哪儿,
谢允笑道:“这你就得问问殷公子了,青龙主到底因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要追他回去?”
花掌柜没回答,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——只是时间问题。
青龙主阴沉地盯着殷沛逐渐走远的背影,终于决定,今日人手不足,暂时放弃。他一甩袖子,身边的白衣教众训练有素地准备回撤。
这“四十八寨第一胆”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畏惧立刻就被欢欣冲淡了,并且突发奇想,周翡寻思道:破雪刀九式平时都是排好队的,有没有可能两招合在一起用?
青龙主大骂道:“废物!臭丫头!”
二十年前,青龙主为了殷闻岚手上的某一样东西,不知算计了多少人,可想而知,现在那东西被自己养的狗偷走是什么心情——哪怕谢允身边真有南朝大军,他想必也只是暂时撤退,必定要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的。
纪云沉:“……”
青龙主蓦地后退,他手下一干人等上行下效,都十分贪生怕死,眼看老大都退了下来,自然别无二话,一起如临大敌地定住脚步。
花掌柜道:“先前我没见过这人的时候,还当他只不过是年少冲动,容易被人挑唆,或许也情有可原,现在可算见识了——这样的人,你还护着?”
纪云沉低声道:“花兄,毕竟是……”
谢允低声道:“不妙,花掌柜,我听人说,青龙主座下有一批‘敲锣人’,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,要是这样,那些死胡同、有机关的地方,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,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多久。”
这是嫌太长了?
殷沛反射性地紧紧闭上了嘴。
纪云沉和花掌柜全都不明所以。
谢允动完手,不待她多话,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,迈开得天独厚的大长腿,飞快地从山林中穿梭而过。他速度全开时,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,须得他稍微带一带才行。
这感觉新鲜,因为从来都是他把别人气得牙根痒痒。
殷沛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,露出一个阴狠的冷笑。
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,面色顿时不太好看。
那青龙主等了片刻,见没动静,便似乎是叹了口气,又道:“莫非你这狗东西还跟殷家有什么关系不成?”
细想起来,殷沛一路跑来尽是在招人恨,先不问青红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动了手——当然,白孔方比较,见人家气势汹汹,自己就缩头了,没能留下来打一架——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开他的四冥鞭之后,不说躲着她,进了三春客栈,反而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衅,乃至后来他亲自动手推搡花掌柜,顺理成章地被人捉住,还不嫌事大,不断地出言不逊,直到激化矛盾,叫花掌柜出手宰了九龙叟。
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,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。
周翡无言以对。
这话一出口,连谢允这种旷世绝代好脾气的人听了,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。
周翡趁机将自己僵掉的胳膊从吴楚楚怀里抽了出来,漫不经心地想道:八成也是谢允这玩意儿编的。
话音没落,谢允已经两步赶上去,一拎吴楚楚的后脊,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一样,率先飞了出去。
说话间,周翡已经看见了火光,低矮狭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后,视野陡然开阔起来,山壁有回声,将人的脚步声衬得十分清晰。她隔着一段九曲回肠的小路,都能听见纪云沉和花掌柜正在争论什么。
纪云沉闭了一下眼,对周翡说道:“此人当杀。”
青龙主和她交过手,当时只走了几招就被闻煜拦下了,并没有感觉到这小丫头有多大能耐,此时猝不及防地直面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破雪刀,陡然大吃一惊,胸口内伤处被刀锋所逼,竟在这时发作起来。
“谢大忽悠”迈步往前走去,边走边说道:“我早年听说过一些事,不知真假。据说当年南刀被北斗暗算,一路且战且退的时候,几度以为自己脱不了身,他当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——把自己的刀毁掉了。这传闻我百思不得其解,倘若你被人追杀,会不想着怎样脱身,反而毁掉自己的兵刃吗?”
谢允“啪”一下将扇子打开,表面上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,其实在风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。
谢允将她拉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,周翡正在走神,却见山岩间突然凭空冒出一个头来,冲他们喊道:“这边!”
青龙主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,他这恶贯满盈的四大魔头之首,有朝一日能让个两手抱不动半桶水的小丫头给糊弄了。正在这时,也不知怎么那么巧,山间又来了一阵风,簌簌的风吹过林间,好似有人窃窃私语。青龙主心里有鬼,便觉得哪里都有鬼,颇有些风声鹤唳、草木皆兵。
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!
吴楚楚听这话里带了挑衅,生怕他们俩在这么窄小的地方掐起来,连忙挽住周翡的胳膊,说道:“别吵了,快先进去,里面宽敞些,纪大侠他们在那儿等着了。”
青龙主不是没怀疑过那自称“端王”的小白脸是故弄玄虚玩空城计,可闻煜其人,他亲眼见了,还亲自吃了一次亏。那飞卿将军当时就言明,三春客栈中住了“贵人”,这么看来,应该就是端王。按照当时的情景,是闻煜放了他一马,而不是他把朝廷大军击退了,那闻煜有什么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边?
殷沛还没醒,花掌柜伸出大巴掌,在他脸上“啪啪”两下,硬生生地把他一双眼抽开了。他略有些迷茫地睁眼一扫周遭,看见谢允,脸色一变:“你……”
谢允身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,恐怕就算当面问他,他也不会说,但尽管他有一山的秘密缠身,周翡却依然无端信任他……不知是不是占了脸的便宜。
如今这山间乍看平静一片,他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,青龙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。
纪云沉失笑。
变成蛇的血、蝎的血。
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转,落到周翡身上,有那么一会儿,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,好像在疑惑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——家学深厚,刀锋锐利,并且被惯出了一股不知死活的愚蠢。
只是她迷这个,平时就容易沉浸其中,一路上又几经生死,被各路高手锤炼了一个遍,还误打误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缕枯荣真气,进境已经堪称神速了。
吴楚楚说完,低头抿嘴一笑,便又回转到谢允身后。心跳得快从嗓子眼滚出去了,要不是之前跟着周翡,一路从两个北斗包围的华容城中闯出来,也算见过了风浪,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稳都不一定。
周翡来不及临时给自己编个名号,又做不到像谢允那样厚颜无耻地开口自称“本什么”,于是她浓密的眼睫毛忽闪了一下,要笑不笑地道:“你猜。”
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,偏偏给她使刀,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。
谢允皱着眉想了想,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。
周翡想也不想道:“跑!”
她定睛一看,发现脑袋竟然是吴楚楚的。原来那山石间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小隧道,也不知是天然形成,还是人工挖掘,旁边荒草丛生,要不是事先知道此处的玄机,绝对会直接错过去。隧道十分狭窄,周翡一眼扫过去,先替花掌柜捏了一把汗,感觉他非得使劲吸气收腹才能把自己塞进去。
纪云沉和花掌柜对视了一眼,全都是一脸震惊。
花掌柜面色平静,冲众人摆摆手,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:“衡山派当年出逃的时候,密道口没封,那是故意留着拖延追兵的,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到这里,敲锣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,不要慌。”
谢允只好隐晦地给周翡使了个眼色,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,跟他大眼瞪小眼,全然没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场——谢允好不胸闷,敌人来得突然,友方阵营里没有一个能接住他的戏的!
此时情形可谓极其危急,周翡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自家破雪刀的领悟又深了一层。
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,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,周翡不会生气。周以棠说了,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。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,这样高高在上地不留情面,就很不合适了,特别是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。
寻香鼠晃荡着细长的尾巴,步履十分轻快,连跑带颠地循着山路往上蹿。
破雪刀“斩”字诀,据说有横断天河之威。
周翡一只手被方才飞溅的山石划伤了,她这一路又是亢奋又是逃命,自己都没发现,直到这会儿,才觉得细长的小伤口有点痒。她低头舔了一下,就着那一点略带铁锈味的腥甜气,问道:“纪前辈既然已经不再拿刀,你就没想过,万一客栈里的人杀不了九龙叟会怎么样吗?”
纪云沉说不出话来,只是撑着一只手,死命拦着怒不可遏的花掌柜,清瘦粗糙的手上布满了青筋。那一点也不像名侠的手,手背上爬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皱纹,指甲修剪得还算干净,但指尖微微有裂痕,还有零星冻疮和烫伤的痕迹——已经成了一双不折不扣的厨子的手。
青龙主:“……”
原来这密道下面四通八达,像个大迷宫一样,有无数开口——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进不来。
“你让一个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之一?你简直……”谢允温润如玉的脸一沉,直接从白玉变成了青玉,咬了一下舌头,才把“厚颜无耻”四个字咽了回去,又说道,“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给她吃一颗。纪大侠,不是晚辈无礼,有道是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’,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,忍一时能怎么样?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钻牛角尖,现在还钻,你……”
那青龙主见一声铜锣没能打草惊蛇,便亲自开了口,说道:“我待你不薄,金银珠宝、绫罗绸缎,何曾吝惜过?你贪财也好,好色也好,想要什么,我何时不给过?叼个空剑鞘走做什么?山川剑都碎成八段了,不值钱的,你现在乖乖地还回来,我绝不追究,好不好?”
“端王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好,”殷沛道,“那老魔头,当年不择手段偷了东西,所以他是个贼。山川剑也好,其他的什么也好,都姓‘殷’,如今我拿回来,是不是理所应当?既然理所应当,为什么要说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?再招几个贼吗?”
纪云沉丝毫没理会谢允,盯着周翡道:“我说这么多,就是想问你,你是要跟他们逃,还是与我冒一次险,留下来帮我杀青龙主?如果你肯,我就传你‘断水缠丝’。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,但是以你的根骨资质而言,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个好选择,不如改修我北派刀——你放心,我不是让你送死,只要你能帮我拖住他一阵子,其他的,我自有办法解决。”
听瞎话也没过脑子的周翡飞快地眨了一下眼。她方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,只是没细想,这会儿听谢允说出来,才明白不对劲在何处。周翡心道:哦,闹了半天追杀他是因为他偷了青龙主的东西,还糊弄九龙叟那大傻子给他保驾护航。
殷沛的眼睛红了,然而红得不透,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时那种从眼珠到眼眶的红法。他薄薄的一层眼皮好像铜铁铸就,再汹涌的七情六欲也能被挡在后面,将他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锁在眼球里。
谢允看了看她颇有些勉强的神色,也端起一碗,伸长胳膊在周翡的碗边上一碰,说道:“有道是‘宁可居无竹,不可食无肉’,咱们落到了这步田地,还有兔兄主动献身,幸甚!来,一口干了!”
纪云沉停顿了一下,不知怎么称呼。谢允一摆手,面不改色地说道:“端什么?都是蒙他们的,纪大侠叫我‘小谢’就是。”
两侧的砖土渐渐平整起来,仔细看,还能看出些许刀削斧凿的痕迹。能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,想必不是误打误撞。
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机关,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东南西北,没有地图,很快就会被密道和机关困住。
谢允笑了一下,没吭声。一般这种情况,他仙气缥缈地一笑完,就应该有个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来,替他宣布“我家王爷是谁谁”。可是谢允笑完,再放眼四周——发现身边没有配备这个角色。
他说到这里,森然一笑,又回头看了一眼纪云沉,说道:“这些年,你的恩我报过了,我与这小子有断掌之仇,必不能善了,你有没有意见?”
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,当中含着劲力,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。无人回应,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,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,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,不管别人怎么样,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。
小小一间耳室中,六个人分成了三拨坐。殷沛嘴角噙着一点冷笑,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闭目养神,纪云沉坐在另一个角落,也是一言不发。周翡看了看这个,又看了看那个,见气氛这么僵持下来,实在没什么好说的,干脆靠在土墙一角,闭目沉浸到破雪刀的世界中。她很快将什么青龙朱雀都丢在一边,心无旁骛下来,在心中拆解起无数次做梦都在反复练习的破雪刀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点刀中真意,整个九式的刀法在她心里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。
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,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,编派她的父母,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。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,随着他的话音,那不祥的铜锣声再次响了起来。
谢允其实方才一扫青龙主的站姿,就知道他受了伤。闻煜本人不见得斗得过这臭名昭著的大魔头,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,而且个个令行禁止——倘若不是青龙主有伤在身,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计,是真有后援,也不见得唬得住人家。
果然,便听谢允道:“抱歉,那也是我编的。”
谢允方才搭架子用的“王爷门面”早成了一块抹布,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,脸色罕见地难看,好像随时准备破口大骂。不过可惜谢允嘴里只会扯淡,不会骂人,憋了半晌,愣是没能说出什么来,好一会儿才对周翡道:“你单挑青龙主?你怎么不上天呢?”
说完,她不看气急败坏的谢允,转向纪云沉道:“既然你说你自有办法,我可以留下来帮你一回。但是我说的话你也听好了,我留下来,是为了杀那大鲶鱼,至于别的什么,你不必教,我也不会转投他派。纪云沉,南北双刀并称,看在我外祖的分儿上,我本不该不敬,但是见识了纪前辈你这种人,少不得也要说一句‘断水缠丝算什么东西’了。”
谢允白了她一眼,没好气地说道:“好汉真牛——等等,你的刀呢?”
周翡眉梢一动。
这小畜生领会不到人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与相互猜忌,见那需要追踪的味道逐渐飘远,以为自己的事还没完,灵巧地在原地蹦跶了几下,撒开四肢便顺着小路追了上去。
谢允冲殷沛拱拱手,客气又冷淡地说道:“殷公子好自为之。”
就在这时,谢允匆忙狼狈地重新从密道里钻了进来,一入耳室,就急促地说道:“青龙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,但他带的人不多,眼下主要人马又都下了密道。现在天也快黑了,出去比留下安全,要走咱们现在马上走,将这洞口堵住,让这密道再拖一会儿……哎,你们怎么了?”
“你这话刚才要是也来这么快多好?”谢允揉了揉眉心,伸手比画了一下,又对周翡道,“我回去啊,肯定给你打一个特制的背匣,七八个插口排一圈,等你下回再出门,插满七八把大砍刀,往身后一背,走在路上准得跟开屏似的,又好看又方便,省得你不够用。”
一息之内,周翡连出了七刀,乍一看光与影都不分,竟悍然直取青龙主面门。
只有周翡感觉自己将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栈,还在纳闷地想:“山川剑不是死了吗?怎么交?”
青龙主在闻煜手下吃了大亏,幸好飞卿将军中途不知有什么事,走得很匆忙。越往南,南朝后昭的势力越大,闻煜他们这些个“朝廷鹰犬”自然也就越猖狂。青龙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带出来的几个人,一时底气不足,迟疑着愣是没敢往上追。
谢允装得实在太像,再加上前因后果,青龙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。
此时,为首的几个青龙喽啰已经追得很近了,不料遇上个从天而降的“石将军”,跑得最快的最倒霉,那人情急之下,居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同伴,险些把别人也带下去,白衣人们短暂地混乱了片刻。
周翡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一碗熬得烂烂的肉汤,没油没盐,肉也腥得要命,味道实在不敢恭维,她闻了一下,顿时觉得有点饱了。
吴楚楚一回头,见周翡睁眼,便笑道:“阿翡,你饿不饿?多亏了花掌柜,捉住了一只兔子,还从密道里找出他们以前用的锅碗来,我给你盛一碗!”
谢允接着道:“这东西是不是你的,你心知肚明。世上只有苦主讨还自己东西的道理,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顺。如今,那苦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,咱俩争抢山川剑,都只能算贼,青龙主这样的前辈,想必不会干出‘贼喊捉贼’的龌龊事吧?”
花掌柜似乎想笑一下,终于还是没能笑成,自顾自地走到一边,挨着周翡他们坐下,眼不见为净。
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,都是稀世罕见之宝,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,它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。纪云沉忍不住想,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,太把自己当回事,那些破事……还会发生吗?
周翡借着青龙主和藤条之力,飞快地遁入茂密的林间。她目光一扫,还没来得及找到落脚的地方,就被一只手拎了上去。
谢允哑然片刻,简直难以想象,她到底是怎么hetushucom.com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龙主纠缠那么久的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在腰间摸了摸,摸出一把佩剑——公子哥们出门在外,一把扇子一把剑是标准装束,像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戴珠花手镯似的,都是比较流行的装饰。
周翡思量了片刻,转向谢允道:“花前辈大概不用你管,那个小白脸爱死不死,你也不用管,只要先替我照顾吴姑娘一会儿就好——你先走吧。”
谢允又道:“后来民间有好事者,编派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,说是有一种邪功,只要能拿到传说中武林名宿随身的兵刃,便能获得他生前的成名绝技……纪大侠不用看我,我也是听说,为了研究这件事,还特意去学了打铁铸剑。”
谢允摇摇头,说道:“背信弃义的事,我见得不算少了,如今见了殷公子,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。”
谢允说道:“花掌柜说你多年前得知殷家庄覆灭的真相,曾经一怒之下与你养父反目,这个我信。但我不信你在青龙座下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后,会做出大老远跑来杀一个早已经废了武功的人这种不知所谓的事。”
就在这时,寻香鼠突然从他肩头溜了下去。
寻香鼠虽然颇有特长,但本质依然是鼠类,生性敏感,遇到人多的地方必会东躲西藏。然而它眼下这么放心大胆地顺着山路往上跑,只能说明这条山路上根本没有人!
谢允对着女孩子骂不出来,打也打不过,忍无可忍,只好曲起手指,在周翡脑门上弹了一下:“笑什么!”
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,之前还有些运转不灵的枯荣真气将她的经脉撑到了极致。不过二尺长的刀锋不管不顾地挥向南岳大山,刀刃与巨石接触的一瞬间,周翡竟隐约摸到了“山”一式的内核——以极薄撬动极坚,以极幽微斩向极厚重!
谢允沉声道:“阿翡!”
纪云沉抿了抿嘴,没吭声。
谢允不相信那大鲶鱼会不贪生怕死——真正的狂徒,几十年如一日地专门干坏事,实在很难经久不败。
纪云沉哑声道:“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谢允说道:“虽然不是刀,但我暂时也没别的了,你先凑合拿着用。”
殷沛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漠然道:“北刀隐姓埋名这么多年,依然活蹦乱跳,我相信他不管用什么手段,总归没那么容易死——是不是,纪大侠?”
周翡是被饿得回过神来的。她倏地将枯荣真气重新收归气海之内,鼻尖萦绕着一点肉汤的味道,一睁眼,只见谢允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锅,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汤。她一抬眼,对上了花掌柜若有所思打量的视线,周翡目光中无匹的刀锋未散,花掌柜的瞳孔居然缩了一下,刹那间竟不敢当其锐,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。
他会移穴之法,却偏偏不跑,青龙主找上门,又意外和闻煜冲突上,他才趁乱出来,还打算劫持吴楚楚。这样一来,又能借上闻煜之势……虽然没成功,但机缘巧合之下也跟着他们跑出来了。
纪云沉沉吟片刻,问道:“那么请问谢公子,你方才同那青龙主说的‘山川剑’又是怎么回事?”
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,凝滞在哪儿,就会凉在哪儿,变成蛇的血、蝎的血。
谢允将周翡往里一推,自己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,这才跟进去,又用石头将开口仔细地堵上。
青龙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大灰耗子片刻,忽然咧开那张装得下一个天圆地方的大嘴,说道:“好哇,居然差点被一帮小崽子骗过去了。”
吴楚楚在旁边笑了起来,周翡看了她一眼,她便一捂嘴,小声道:“你跟端……谢公子关系真的很好。”
青龙主听她提起木小乔的名号,当即更慎重了几分,沉声问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就在这时,山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哨,谢允徒手下洗墨江的轻功真不是闹着玩的,周翡都没料到这片刻的工夫,他竟能爬这么高。接着,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极长的藤条垂了下来,周翡一把捞起来缠在手腕上,整个人腾空而起。与此同时,她这一悠一荡间,用方才说话间攒的一点力气横刀斩向青龙主。
青龙主身边一个随从见了,忙要伸手去抓,被青龙主一抬手挡住了。
青龙主慎重地问道:“我说南朝大将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此地,不知阁下是哪一位贵人?”
下一刻,青龙主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,竟还带了一点隐约的笑意:“那就更不用躲了,当年殷家女人们的滋味,我手下这帮兄弟现在都还念念不忘。你这年纪,不定是哪位的儿孙呢,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,叫别人笑话!”
这小贱人说完,立刻端着碗原地平移了两尺,料事如神地躲开了周翡一记无影脚。
一时间,他双掌泛起金属的光泽,上下一合,竟牢牢地将周翡的刀锋夹住了。
周翡停下脚步,眼看寻香鼠先追了上来,她长刀一卷,便听“叽”一声,将那大灰耗子一刀两断。随后,她以一只脚为轴,猛地旋身斩向一侧的山岩。
这时,花掌柜忽然开口和周翡搭话道:“我听说破雪刀不比其他,常常大器晚成,姑娘这刀法已经很有火候,是从小就开始学吗?练了多少年了?”
周翡便又心虚地改口道:“要么就是一两年?反正差不多。”
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,青龙主神色莫测地站在原地,目光有如实质,连周翡都觉得如芒在背,此时,他们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龙主的一念之间。她拼命竖着耳朵留神背后的动静,走出老远去仍然不敢放松,隐约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从前在四十八寨的时候,是没有人会挽周翡的胳膊的——李妍要是敢这么黏糊,早被扒拉到一边去了。周翡一条胳膊被吴楚楚搂着,另一只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动了,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,同手同脚地被吴楚楚拖了进去,一时间倒忘了跟谢允算账。
谢允笑眯眯地双手抱在胸前:“殷公子,现在能说青龙主为什么一定要抓你了吗?”
简单来说,使单刀的时候,往左砍就没法同时往右劈,因此“两招并作一招”基本不能实现,非得是融会贯通的大家才能改良招式。周翡的想法却更加异想天开一点,她发现枯荣真气又霸道又微妙,一方面好似能拔山撼海、唯我独尊;另一方面,每次辅以不同的刀法,它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,似乎在提点她刀中之意。
纪云沉突然叹道:“有没有人说过……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,即便是骄纵无能,也足够顺遂地过一生了,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,四处颠沛流离?”
说完,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,人影闪了几下,立刻便不见了——眼神不好的大概还以为他是土遁了!
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,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,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,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,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,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。